從我出生那天起,就伴有一些嫌棄的外號,比如丫頭片子,討債鬼,小女子。倒不是我沒有正名,也不是我的名字不好聽,而是因為我是家里第三個女娃。母親不管別人的眼光,兀自親我,抱我,背我,牽我,親昵地喊我云兒。偶爾,她會叫我一聲“丫頭”,但不帶后綴“片子”,更沒有別人那種輕視的表情。最不喜歡我的是奶奶,她說女娃是討債的,早晚是別家的人,養(yǎng)也是白養(yǎng)。奶奶的話山里人都信,都這么想,唯獨(dú)母親不當(dāng)回事。母親認(rèn)為丫頭沒什么不好,女子能頂半邊天,自己就是個例子。那時候,母親剛剛有了說話的底氣,她參加鄉(xiāng)里摘棉花比賽得了第一名,被評為“三八紅旗手”,披紅戴彩地成了勞模。母親在領(lǐng)獎臺上滿面紅光,奶奶卻捂著紅腫的腮幫子“哼哼”,她由于上火牙齦紅腫。
沒想到,獲獎歸來的母親會買回兩個湯罐。湯罐是瓦窯燒的,土黃油亮,上半部外形像圓柱,下半部像圓錐,可以煨粥,可以煨湯。湯罐一個給了奶奶,一個給了外婆。奶奶接到湯罐的時候,一團(tuán)嚼不亂的白菜正咽在喉頭,說不出話來,眼角卻是濕的。給外婆的湯罐是我在臘月送去的,連著兩斤送年事的豬肉。那天飄著大雪,外婆切了塊肉炒蘿卜,然后全部盛進(jìn)湯罐,煨在火塘里,邊做邊對我嘀咕:人家說女娃是小棉襖,要我說呢,女娃可是個好湯罐兒。
女娃是湯罐兒,外婆的話好新奇呀,我說給母親聽,母親嘆息一聲,“唉,湯罐,可惜沒得肉煨”??茨赣H的神情,我感覺湯罐是句好話,馬上接茬說,“媽,莫著急,長大了,我是您的湯罐”。母親笑了,以后,凡是高興的時候一聲聲叫我湯罐兒。一次,半灣子的人在池塘埂子上乘涼吃飯,母親脫口而出喊我“湯罐兒”,幾個人笑噴了飯。有人打趣:“湯罐,你還打算讓丫頭煨湯給你喝啊?”有人附和:“自古以來養(yǎng)兒防老,你還想靠丫頭,莫做夢哦”。母親被搶白得紅了臉,我不服氣,使勁嚷嚷:“我就是湯罐!等我長大了割肉打雞蛋,我媽想吃啥我買啥!”眾人哄笑著,有人羞我,“人小鬼大,還沒出嫁呢”,有人贊我,“從小看大,嗯,丫頭有孝心。”笑歸笑,湯罐的外號確確實實叫開了?;蛟S是一語成讖,母親的后半輩子真的離不開湯罐。只不過,湯罐里飄出的不僅僅是肉香,還有裊裊藥香。母親年輕時好強(qiáng),贏得的榮譽(yù)不少,卻累壞了身體。年近半百的時候貧血嚴(yán)重,胸悶眩暈,我用湯罐給她煨筒子骨、燉銀耳花生湯;不到六十歲,她得了慢性支氣管炎,咳嗽氣促,我給她熬中藥、蒸雪梨;年近古稀,氣管、腎臟、腰椎、頸椎,體內(nèi)一個個零件漸次出現(xiàn)毛病,甚至給她帶來無限榮譽(yù)的雙手也顫抖起來,她需要很多藥物來控制疾病。我每每在廚房里忙碌,母親溫和地看著,只是不再喊我湯罐兒。其實,在我心里,多想成為母親的湯罐,燉湯熬藥,只要她老人家需要我都樂意去做??赡赣H不肯喝肉湯,怕長胖,怕血壓高,怕中風(fēng)拖累了我們。但是,再苦的藥,母親都一罐罐喝下,她說藥湯治病,自己健康了,才是兒女的福氣。
(張麗,中國作協(xié)會員、孝感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孝昌縣作協(xié)主席。作品見于《人民日報》《長江叢刊》《四川文學(xué)》《小說選刊》《湖北日報》等報刊,入選多種年度精選本以及中考、高中語文模擬卷。出版文集《像鴿子那樣飛》《幸福的檸檬》《歲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