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昆侖散文丨長江一掬
2025-04-18 21:35:00 來源:極目新聞

那是新千年的深秋,霜色染透巫山十二峰的時節(jié),我陪前來湖北洪湖參加中國藍田農(nóng)民文化藝術(shù)節(jié)的《長江之歌》的作者胡宏偉先生游三峽,在三峽大壩的觀景臺上,他駐足良久,望著江面翻涌的碎金,喉結(jié)微微顫動,像是要把二十年前那口哽在喉頭的江風(fēng)咽下去。

紅楓掠過他灰白的鬢角時,他像從夢中醒來,順著石階下到江畔水岸,突然俯身蹲下,像嬰兒學(xué)步般屈膝俯首,顫抖的雙手懸在翻涌的浪尖之上,遲遲不敢觸碰,如同朝圣者觸碰圣泉般遲疑而莊重。江水裹挾著川江號子的余韻漫過青石,在他指尖織就流動的綢緞。直到浪花濺上鏡片,他才猛然合攏手掌插入水中,江水在他掌心聚成一汪晃動的天空?!霸瓉黹L江是有體溫的!”他忽然笑出聲,我看見這位寫過“你從雪山走來”的詩人眼角皺紋里蓄著的不知是濺起的水珠還是別的什么。我想,這就是長江水的魔力,當(dāng)年那圖冊上的青山綠水終究只是凝固的史詩,直到他真正觸摸到江水的體溫,那些沉睡的意象才突然有了心跳。此刻,江風(fēng)帶著橘柚的清香,吹得他灰白的鬢發(fā)翻飛如蘆花,也將這句嘆息吹散在西陵峽的千仞絕壁之間。他那雙手分明在丈量水的重量,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仿佛要握住某種失而復(fù)得的信物。

四十多年前,剛過而立之年的他在沈陽軍區(qū)前進歌舞團的琴房里寫下“春潮是你的風(fēng)采”時,案頭擺著從圖書館借來的《長江流域地理圖志》,并沒有真正親臨過長江。琴房里鐵灰的暖氣管道在頭頂蜿蜒,窗外白楊樹的影子斜斜切進五線譜,凍僵的手指在琴鍵上叩擊出冰凌破裂的節(jié)奏。地理圖冊上那條靛藍色的曲線,此刻正蟄伏在北緯41度的寒冬里,等待被音符解凍。他抱著試試心態(tài),將所寫的《長江之歌》莊重地謄寫在一張明信片上,悄悄投入路旁的郵筒。結(jié)果,他的作品從近5000件作品中脫穎而出。在中央電視臺演播室內(nèi),當(dāng)《話說長江》的主持人陳鐸和虹云神秘地走到他身邊宣布他的歌詞被選定為主題歌詞時,毫無思想準備的他激動得滿臉通紅,熱淚盈眶。

其實,那枚印著鋼鐵長龍的明信片,是他與長江最初的相逢。1978年那個寒露時節(jié)的黎明,南京長江大橋的鋼鐵骨骼曾是他全部的江南印象。綠皮火車沖破晨霧的剎那,赭紅色的橋墩正將晨曦切割成流動的琥珀。隔著結(jié)霜的車窗,他看見江面漂浮的駁船正吐出蒼老的汽笛聲,在江心犁出深褐的溝壑,鷗鳥掠過時抖落的羽毛,像極了老家遼河解凍時迸濺的冰晶。鄰座老農(nóng)用豁牙漏風(fēng)的鄉(xiāng)音念叨“爭氣橋”時,他慌忙摸出筆記本,卻不知該記下江水的流速,還是自己心跳的頻率。那筆記本被水汽洇濕了半邊,那些暈染的墨跡后來都長成了五線譜上的銅管音符。

此刻,他掌中晃動的江水正折射出奇異的光譜,那是走過唐古拉山六月飛雪、洞庭湖八月蓮汛的長江。秋陽將水紋烙成金箔,巴東的烏桕籽、秭歸的野山菊、荊州的稻穗香,都在他蜷曲的指節(jié)間靜靜沉淀。這捧歷經(jīng)6380公里、穿越四季的活水讓他想起遼河封凍前最后的漩渦,那些打著旋兒的落葉曾在冰層下繼續(xù)漂流,如同所有鄉(xiāng)愁終要在更大的水域里找到歸宿。

我們沿著屈原故里的青石臺階徐行時,滿山楓葉正把倒影投入江心。江水將朱砂色的波紋推向岸邊,恍若《楚辭》竹簡上漫漶的丹砂批注。“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胡先生吟誦的聲音被江風(fēng)吹得忽近忽遠,“當(dāng)年寫‘驚濤是你的氣概’,其實從未聽過長江的濤聲,只覺得自己在描摹上古神獸的脊背?!彼麚崦跅U上凝著的水汽,金屬的涼意讓他想起沈陽琴房里那架老鋼琴的琴鍵。我突然明白,那些從凍土層萌芽的旋律,那浪尖上跳動的音符,不過是游子寫給長江的家書,直到此刻收信人蓋上水紋的“郵戳”;那些未曾抵達的遠方,那些紙上得來的山河,都在與真實江水相遇的瞬間得到了確證。

貨輪低沉的汽笛聲中,暮色正從神女峰頂傾瀉而下。航標燈次第亮起,在漸濃的秋霧里連成跳動的星鏈。胡先生臨風(fēng)而立的身影,讓我想起黃鶴樓上眺望孤帆的崔顥,想起岳陽樓上把酒臨風(fēng)的范仲淹。這些隔著時空相望的身影,用詩文修筑的堤岸,至今仍在托舉著文明的舟楫。

山道拐彎處,幾株野柿子樹正把果實垂向江面。胡先生突然哼起《長江之歌》的旋律,沒有交響樂的恢宏伴奏,沙啞的嗓音里帶著黑土地特有的沉郁,反而更透出原初的赤誠。對岸農(nóng)家亮起燈火時,驚飛的夜鷺在暮色中劃出斷續(xù)的弧線,像極了當(dāng)年他在五線譜上修改的連音符號。

在秭歸碼頭等渡輪時,他從包里掏出那個1978年的筆記本。泛黃的紙頁間還夾著南京長江大橋的剪報,鉛字邊緣已洇出毛茸茸的墨痕。“你看這浪花的形狀”,他指著剪報上模糊的江面,“和今天峽江里的漩渦,用的是同一種筆法。”晚風(fēng)掀起紙頁的剎那,無數(shù)個時空的浪濤突然在暮色中重疊,從吳淞口的咸澀到虎跳峽的暴烈,都在此刻的金秋江水里達成了某種和解。

返程的江輪拉響汽笛時,夜空突然綻開中國藍田農(nóng)民文化節(jié)的焰火。赤紅的火星墜入江心,化作萬千尾游動的金鯉。胡先生掏出那個泛黃的筆記本,就著焰火的光芒寫下了《洪湖最美是金秋》的新作。

直到多年后,當(dāng)我站在岳陽樓頭看秋雨斜浸江面,才真正明白那捧江水的深意。胡先生顫抖的雙手捧起的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江水,更是一個民族在血脈中傳承的精神伏流——它從《詩經(jīng)》的“江水永矣”里發(fā)源,漫過《水經(jīng)注》的竹簡,最終在當(dāng)代守護者的掌紋里找到歸途。那些被浪花帶走的詩句與音符,終將在入海口與所有支流的記憶重逢,如同胡先生指縫間漏下的水珠,此刻或許正蒸騰為巫山的云雨,或是凝凍成唐古拉山的冰晶,繼續(xù)著六千里路云和月的輪回。

  • 為你推薦
  • 公益播報
  • 公益匯
  • 進社區(qū)

熱點推薦

即時新聞

武漢